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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危情[全本]-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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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探幽踪华字纳垢遇故人金屋藏娇

搬家公司的卡车驶离了陈虎的视线,但他还怔怔住立。刚才装车的地方留下
几张旧报纸,他俯身把旧报纸拣起来,装进路边的垃圾箱。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
几张旧报纸一样,属于不能装上焦小玉卡车的垃圾。

他靠在切诺基的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

此时,他才最清醒地意识到他对焦小玉的爱是何等的强烈,爱的觉醒恰恰是
在焦小玉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的时候,懂得爱恰恰是在失去爱的同一时刻。

他明白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爱,他失去的
是自己的精神家园,从此他的心灵只有枯草,没有鲜花、阳光和绿地。

慕地,他想起影楼里焦东方和田聪颖拍摄结婚照那一幕。

那是面对死亡的微笑,那是面对屈辱的自尊,焦东方展示了男人的尊严和责
任。

当时陈虎确实受到感动,他不认为同事们说的焦东方故意玩潇洒、一个花花
公子哪里懂得什么叫真爱的说法能够成立。

他亲眼看到焦东方和田聪颖表情上像朝霞一样缓缓升起的庄严。

而自己与焦东方比起来,倒更像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爱情抛弃的可怜虫!

“陈虎,愣什么神呢?”

陈虎回头一看,是何可待站在他旁边,他的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王。

“何可待?”

“是呀,我们俩有缘,又见面了。”

何可待的口气很轻松,完全没有敌意。

“你找我?”

“我哪敢占你的时间呀,焦东方的案子够你麻烦的了。我听说焦小玉今天搬
家,想过来帮帮忙。看来,我来晚了。”

“你知道她今天搬家?”

“知道。除处,咱们说句朋友的话,看你这表情,是被爱情撞了一下腰吧?”

刚刚失去焦小玉,此刻又受何可待的嘲弄,陈虎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他
一把抓住何可待的领子,“你给我老实点,少给我耍贫,你的事还没完呢!”

何可待依然面带微笑,激怒陈虎使他心里很得意。

“陈处,打人是犯法的呀。不过呢,打我你能好受点,我不投诉。谁让你让
爱情撞了一下腰呢。”

陈虎松开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这号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没人
心。”

何可待笑起来。“我已经被你说的这号人开除了。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
就剩下了人心。”

“那就留着你的人心吧,别让你那点人心让狗再给吃了。”

陈虎不再理睬何可待,拉开车门,钻进去,驶离。

何可待凝视着切诺基的背影,略一沉吟,开车追上去。

陈虎从反光镜看到丰田王尾随不舍,不禁笑出了声,这小子,还要跟踪我?
何可待,你玩得太过了。

切诺基与丰田王一前一后驶入闹市区。在红灯前,切诺基猛然刹车,紧跟其
后的丰田王刹车不及撞到切诺基的后保险杠上,咋噪一声,丰田王的前大灯爆裂。

交警从警楼快步走过来,敲何可待的车窗,“把车开到边上来。”

他妈的,陈虎,我好心想帮你,你跟我玩家伙!何可待骂了一句,正准备下
车。只见陈虎已经下车,他掏出工作证对交警说:“对不起,都是检察院的车,
执行公务,我们自己处理吧。”

交警看了看陈虎的证件还给他,又看看何可待车的车牌说:

“你的车没问题,丰田王的牌号不是检察院的车吧?”

“丰田王是普通牌,为了工作方便。我们有公务,可以走了吗?”

交警冲陈虎敬了个礼,把手一摆。

“走吧,以后别给我玩车技。”

陈虎说了声“谢谢”,趴在丰田王车窗上低声说:“小子,傻了吧。跟我保
持五米距离,别再追尾。”

陈虎回到切诺基,把车开到自选商场门前停下。下车后看到丰田王乖乖跟着
五米停车。

何可待下车,蹲下来看碎裂的车前大灯。

“陈虎,你给我下家伙是不是?”

陈虎双手插在兜里。

“教你一手,下次跟我的车,别再吃亏。我的后保险杠让你撞坏了,怎么赔
呀?”

“我还没让你赔我的大灯呢,少说也要八百多块。”

“丰田王整个撞飞了,你何大公子也不过当丢了辆自行车。说吧,你有什么
事?”

何可待站起来,狡黠地点点头说:“我原想帮你一个忙,现在,不想帮了。”

“那好,咱们各走各的路,别再跟着我。”

陈虎拉开切诺基的门。何可待叫住他:“慢着,这回你在我的车后头跟着,
五米距离,小心追尾。”

“跟你?干什么去?打鸟?”

“到了你就知道,作绝不会后悔。”

何可待钻进丰田王,朝高速路方向驶去。

陈虎驾车紧紧跟上,直觉告诉他,何可待可能又在玩弄借刀杀人的把戏。

两辆车驶进高速路人口。何可待在人口处停车,交了两辆车的费用二十元,
路障升起,两辆车以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疾驶。

高速路一倒出现了一个路标“前方五十米神岭出口”,丰田王朝出口处拐去,
切诺基紧紧跟上。

车进入了古树参天、河流淙淙的风景区,这里就是闻名世界的神岭。

丰田王减缓了速度,等切诺基跟上来。

何可待刹了车,推开车门下来,来到切诺基前。

“陈虎,快到了,有个事要和体商量一下。”

陈虎跳下来,看着脚下百米深的山涧,不禁想起陶素玲滚下山坡的往事。

“何先生,你想把我推下去吗?”陈虎开玩笑说。

“你不把我推下去就念阿弥陀佛了。再往前开,就快到了。你这辆车太扎眼,
车牌上‘检察’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陈虎挠着刀疤,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说过,到了你就知道,现在告诉你,怕你没胆子进去。我有个建议,把
你的车找个什么地方停下,然后你上我的车,我把你偷偷带进去。”

“够神秘的,你能进去吗?”

“也许能,我有这里的特别通行证,是我老爸的东西,他们认证不认人。”

“这么说,你今天是有准备而来,故意碰见我的?”

“也不能说是有准备,遇见你,灵机一动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对我没有什
么意义,对你意义重大。你要是改变主意,咱们掉头回去。”

“你是说,这事有点冒险?”

“嗯,搞好了,是有惊无险;搞不好,又惊又险。”

陈虎挠着刀疤。

“你要是故弄玄机,我非接你一顿不可。走,找个停车的地方。”

丰田王和切诺基点火发动,向前缓驶,来到一处;防街的小酒店。

陈虎把车停在小酒店门前,上了丰田王,坐在何可待的旁边。

何可待从丰田王的储物箱内拿出一张红底反白字的通行证,放在挡风玻璃上。

“什么鬼东西?”陈虎说着取下通行证查看,发现上面有市政府的钢印压痕,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通行证,编号是02.

“这样的通行证有几张?”

‘了知道,这张是我老爸的。不会超过五张吧?“

陈虎把通行证放回挡风玻璃。

“陈虎,你和小玉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还想刺探他人的隐私。何可待,你雇用叶宝信玩得就过了,还想玩这套?”

“朋友间的关心而已。你可能不承认是我的朋友,小玉是我的朋友,当然是
从前的朋友。我对她还是有点了解的,这个人,太好强,感觉极为敏锐,你不用
说话,她能知道你想什么。”

“这有什么不好吗?”

“麻烦就出在这儿呀,你根本不知道你怎么一下子就得罪了她,也许你一个
眼神,眉毛动了那么一下,就把她得罪了。”

陈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何可待比自己还熟悉焦小玉。

“不谈这个了。何可待,你参与过五彩广场的项目,有些事情以后还要找你
调查、取证。你没事的时候,把你自己的问题梳梳辫子,彻底说清楚,早点解脱,
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谢谢。我惟一不知道的就是以后该干什么。出国怎么样?”

“你怎么一句不问问你的老朋友焦东方的近况?”

“他进入托儿所,那么多叔叔阿姨教他看图识字,还用得着我关心他。有你
一个人就够了。他已经不是我的目标了,我现在关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何可待没有回答。

前方二十米出现了一块禁止鸣笛的交通标志牌。丰田王缓缓停车。

“陈处,你看见岔路口了吧?”

陈虎的左侧是一条岔路,它是把一座山劈开的缺口,花岗岩铺成的三十度角
山坡,两车道的水泥路面,古树参天,非常隐秘。

“看见了。我们要进去吗?”

“我改主意了。”何可待发动了引擎,“不走这个门了,警戒非常严。”

丰田王驶过了路口,继续向前开。

“何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何可待的神情有几分紧张,驶出五百多米后,他冷笑着说:“陈处,我不相
信任何系统的可靠性。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政府的各个系统,其中包括公检法
系统。凡是系统,都免不了要出毛病。这样的例子太多,我老爸是政府系统中一
个重要的开关,不也出了毛病。官僚体制是靠不住的。系统已经被渗透,无密可
保。”

陈虎意识到何可待并不比焦东方简单。

“你想说什么?”

“我和焦东方不同的地方很多,其中一点是他把系统当成他的私人工具,所
以他陷得很深。我对这个系统从来就不信任,只是有限地利用,保持着距离。我
说这些,你明白吗?这才叫政治。而我老爸呢,他的悲剧就在于他本身就是系统
的一部分。”

陈虎心里觉得何可待的话有一定道理。检察机关内部也有可能出现内奸,不
排除有人向焦东方走漏了信息。但他不想让何可待这种假超然的面貌得逞。

“何先生,你有一点是说了实话,你对这个系统也有限地加以利用,这就是
特权,所以我劝你别把自己打扮成纯洁无暇的孩子。至于你父亲,他并不是因为
这个系统出了问题他才出了问题,恰恰是他的问题使系统出了问题,你把因果关
系搞颠倒了。”

何可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咱俩辩论一年也出不了结果。我还是认为系统先出了
问题,系统给某些人提供了诱惑和机会,系统能把好人变成坏人,个人的品质好
坏在系统面前无足轻重。你官当大了以后,也许才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不过,
今天这一趟,我不是和你讨论理论问题。我相信你这个人,所以避开检察系统,
单独和你接触。我不相信系统,系统会要我的命,但我相信你。”

“谢谢,尽管我不赞成你的观点。我们现在去哪儿?”

“绕到山后去,避开系统会带来的麻烦。”

丰田王停在山脚下。

“我们爬上去吧,就当玩一趟。”

“爬上去?爬上去有风景吗?”

“有风景,有故事,就是累点。”

“耶…爬吧”

何可待与陈虎下了车。

山势并不陡峭,但没有路。坡下竖立一块木牌:禁止攀登!

何可待指着木牌说:“这就是系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立这块牌子的,它
告诉你了,禁止攀登,但没有写明理由。”

山坡上布满了灌木丛和一堆一堆的乱石,没有什么好风景,让爬也没人爬。
何可待与陈虎不到半小时就爬到了山顶,这里突然出现了茂密的高大古松,听见
了淙淙的流水声。

他们穿过树林,来到山坡的向阳面,脚下是长达数公里的三米多高的铁网,
别说人钻不过去,连狗也钻不过去。

“到了,”何可待抹了一把额头上汗珠,‘称好好欣赏风景吧。“

陈虎的目光穿过铁网的六角形孔往阳坡下看,见到以一座飞檐斗拱琉璃瓦顶
的三层楼为主的大庭院,一道瀑布注入庭院的小溪,又向下流去。

古树掩映下看不真切,没发现庭院里有人。这是什么地方呢?陈虎想,如果
是私人别墅,不能封山,不能有这么大阵势;如果是政府机关,也不可能设置在
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

“可惜,我不能带你进去看看。你是检察官,没有搜查令,闯进去被他们抓
住,不好解释。我原想用车证带你进去,改了主意,是替你的乌纱帽着想。”

“这是……一个挺神秘的地方吧。”

何可待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说:“焦鹏远的私人别墅,是我老爸批款
并督建的,非常保密,几乎没有人知道。”

“嗅,原来是这样。”

“陈处,以后你能不能进里面看看,就看你的道行了。但你要替我保密,不
要对你那个系统说是我提供的情况。焦书记还在台上,我不想找麻烦。”

“可惜,我没带照相机。”

“陈虎,我们下去吧。说不定,有人用望远镜观察着我们呢。”

两个人下了山。

返回的路上,陈虎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就太重大了。
市政府拨专款给市委书记建造私人别墅,这是空前的腐败,会是这样吗?他心中
有几分怀疑。

“何先生,你举报的这个情况,你有把握吗?”

“把握?不能说有。我刚才说了,是系统出了毛病,你没听说过现在是‘贪
污腐败成系统’?既然是系统,它就能巧立名目,这种事我也干过不少。也可能,
这个地方不叫焦鹏远别墅,甚至我敢保证它不叫焦鹏远别墅,随便起个名字,比
如市委第三招待所,或者老干部疗养中心,一切不就合法了。我没有把握,我仅
仅是提供线索。系统的腐败,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名义,到最后,人很难把腐
败落实到个人的头上,有公章,有批文啊!为什么那么多人敢于搞腐败,就是因
为出了事有系统兜着。陈虎,这算不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特色啊?”

陈虎突然想起一位哲人说过的话“痛苦使人思想清晰”,何可待的头脑是越
来越清楚了。

“何先生,如果你父亲的问题没暴露出来,还是常务副市长,你会怎样呢?”

何可待把一张镭射碟塞进去,车内立刻响起了轻柔的小提琴乐曲。

“难说。陈虎,你喜欢看足球吗?”

“算不上球迷,还成。”

“现在足球也腐败了,贿赂裁判的,踢假球的,全有。系统,它太方便了,
有点像足球,不过,比足球还厉害。有权力使用系统的人,既是运动员,又是裁
判员;能进攻就进攻,要是对自己不利,立刻改变身份,从运动员摇身一变,变
成裁判员,吹对方犯规,罚点球,你说这球能不赢吗?哈哈,肯定赢。我不像焦
东方那样张牙舞爪,可能因为我父亲的富没有焦东方父亲的官大。说真的,如果
我老爸不出问题,我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系统,它太好使,它太有诱
惑力了,傻瓜也能变成大富豪。”

“何先生,当你使用系统给自己捞好处的时候,有没有犯罪感?”

“当然没有。别说犯罪感,连一点点内疚都没有。又不是去偷、去抢、去骗,
使用的是权力。要说有一点优越感,有一点自豪感,倒是真的。有时候,甚至有
成就感,能操纵国计民生,这是进入主流社会的象征。那时候,我还真有过一言
兴邦的感觉,你没到过那个位置,永远不会有那个感觉。套句广告词,味道好极
了。”

陈虎冷笑一声。

“你说错了吧,应当是一言丧邦。”

“你又来了,是不是?绝对是一言兴邦的感觉。举个亲身经历过的例子,我
有个房地产项目,要占两千间平房。我们前呼后拥地在各个胡同转了一圈,我说
两个月把它拆完,稀里哗啦就拆了。有的老房子有六百年的历史,住过明清两代
的大官,怎么样,说拆就拆了。两千间房就是五六千口子,全搬到郊区去了。那
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比皇上还厉害,颇有创造历史的感觉。”

“拆了以后呢?你盖了什么房子?”

“没等我盖,我老爸就出了事。千钟不认账了,不发给我外销房上市许可证。
那地方,到现在还荒着,还不知荒到什么时候呢。”

“所以你要报复焦东方和他的父亲?”

“不是报复,是寻求社会公正。该下地狱的要下地狱。”

这时,对面出现了两辆奥迪和一辆大奔。第一辆奥迪闪着警灯。

何可待急忙说:“你快把头低下!快!”

陈虎顺势把头埋下。丰田王与车队会车而过。

“八成是焦书记的车,我认得车的牌号。”

何可待回头看看车队已经走远。

“起来吧,陈处。让他们看见你,对你不太方便。”

陈虎朝后窗看看,不见任何踪影。他流梳头,说:“一共三辆车,奔驰600
是谁的?”

“不知道,但他们肯定是去别墅。好险,幸亏我们没硬闯进去。差点发生一
场遭遇战。”

车队缓缓驶入警戒森严的别墅。

陈虎与何可待在山顶上只看到了别墅的一小部分,高大的树林与山峦挡住了
他们的视线。它的规模不亚于昔日皇帝的行宫。瀑布流泉、小桥溪水、亭台楼阁、
九曲长廊,行宫里有的这里都有;舞地歌台、私人影院、桑拿按摩、游泳健身,
行宫里没有的这里也有。

车队的头车是警卫车,它停在人口处。另外两辆车驶过汉白玉小桥,停在主
楼的车道上。

焦鹏远从车上下来,来到奔驰600 前,打开车门,请里面的人下车。这个细
节引起负责警卫主楼的便衣的紧张,因为他知道焦书记从不给任何人开车门,这
个人的地位一定比焦书记还要高,他会是谁?

下车的竟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中年人。

焦鹏远与中年人匆匆进入楼门。

两辆车驶离车道。

这是一间罕见的中式客厅。

一角是以三块巨大的太湖石为中心的休闲区,围绕在太湖石下的是苍翠欲滴
的花草和一汪清池,池内数百条金鱼游来游去。从太湖石顶不断有清澈的水向下
冲流,弯成一道小溪,流到室外。如果不是四壁有墙和玻璃,分不出,这是室内
还是室外。

“请坐。”

焦鹏远指着藤椅对陌生人说。

中年人落座,饶有趣味地欣赏充满野趣的客厅。

“焦书记,您真是活神仙哟!”

“其实我也很少来,倒是朋友们来得比较多。”

焦鹏远取下一只一次性水杯,在太湖石滴水接了一杯,递到中年人手里。

“真正的泉水,从山上引来的,又经过了电子消毒,绝对无污染。请。”

中年人喝了一口。

“妙,妙极了。清冽甘甜,又是活水,亏您想得出来。这么好的矿泉水白白
流走,岂不可惜产‘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嘛。要不要再来一杯?”

“谢谢。希望我下次来这里,还能喝到您的矿泉水。要是那时这里换了主人,
我也就无福消受了。”

中年人直指焦鹏远心病,他顿时黯然无语。

“您这里绝对安全吗,焦书记?”

“没问题。”

“那些武警呢?”

“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对他们的家属也给安排了工作。”

中年人冷冷一笑,“您的私人卫队?”

“不能这么说,我仍然是卫戍区政委嘛。不过,他们只对我个人负责。个个
忠心耿耿。”

中年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说:“齐奥塞斯库的卫队上千人,到最后也保不
住他的命。我们谈正事吧。焦书记,您认为中央会批准你辞职吗?”

焦鹏远弯身,从地中捞起一条金鱼,看了看,又放回到水里。

“我觉得不会,不是他们喜欢我,是怕他们没有这个胆识。他们更需要稳定。
你认为呢?”

“我认为会,地球离开谁都会照样转动。所以我劝您做好思想准备。”

焦鹏远看了一眼中年人,目光又转向了池中的金鱼。

“焦书记,从何启章家里搜出的黑皮本,您带来了吗?”

“就在这个地方,我去取,请稍候。”

焦鹏远离开会客室,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三扇门,来到他的卧室。他用钥
匙打开门,打开灯,被厚重的窗帘遮得密不透光的房间顿时雪亮。

赤身裸体的宋慧慧含羞带笑地站在他面前。

你来看我了,是吗?

声音宛如猫咪,柔软,尖细。

拖了这么久才来,我每天都盼着你呢。

若远若近,声音飘忽不定。

焦鹏远怔怔出神,他见到宋慧慧款款走来,朝他伸出肌如凝脂的手臂。

他急忙伸出手,想握住宋慧慧的手。

你害苦我了,书记大人。

宋慧慧往后退,往后退,轻飘飘地贴在墙上,成了一个画中人。

焦鹏远终于明白,宋慧慧是永远离他而去了,挂在墙上大镜框内的是一比一
的赤身裸体的宋慧慧的照片。

唉!慧慧,我真想你呀。焦鹏远喟然长叹,坐在沙发上,目光滞留在宋慧慧
的身上,往日的甜蜜伴着今日的辛酸涌上心头。

焦鹏远从尼康用照相机取景器看着站在紫色条绒窗帘前的宋慧慧。

摄影,是他第四大爱好。第三爱好是收集世界名牌手表,第二爱好是喜欢多
情的女人,第一爱好是政治。

摄影在他的生活中尽管排在第四位,但专业摄影师也不敢和他比高低,他不
仅拥有二十多架如尼康、莱斯、如莱福莱顶级相机和各种镜头、器材价值数百万
元,在摄影技巧上也颇有建树。在某些隆重场合,他会心血来潮,从主席台走到
台下举起相机拍照,充当新闻记者的角色。而他的特殊身份使他得以出入某些禁
地拍照,使得他的照片很有价值,甚至具有历史和文献价值。

“慧慧,你把右胳膊抬起来,放到脑袋后面,我看看姿势怎么样。”

“给你当模特,真麻烦。”

宋慧慧把右臂弯曲放到长发后面。

“这样对吗?”

焦鹏远手托着腮看了半天,没说话。

“倒是行不行,你穿着衣服,我非着凉不可。”

“对不起,我看走神了。”焦鹏远低下头去看取景器,“好是好,左手放的
不是地方,太生硬。把左手放到那地方,盖一点点。”

“就这一回,你再找不到感觉,我罢工了。”

宋慧慧的撒娇使焦鹏远拍照的兴趣更浓。

“别,别,说不定一张伟大的照片就要诞生了。再坚持一会儿,手放松,对,
就这个姿势……不好,还有点毛病……对,这样!”

焦鹏远的目光离开照相机取景器,小心地绕过三脚架,到茶几旁从花瓶里取
出一支郁金香,走到三米外的宋慧慧身旁。

“赌,你右手还是放在脑袋后面,左手拿着这枝花,用花挡住你的秘密,一
定别有洞天。”

宋慧慧接过郁金香,闻了闻,放在小腹下面。

“太好了,绝对是艺术佳品。身体再放松一些,不行,灯光还有些毛病。”

焦鹏远离开三脚架,来到美国伞灯前,重又调整了它的角度。他觉得一切已
经尽善尽美,回到照相机前。

“我开始了,你放松点,动动也没关系,我连续拍摄。”

咋喷、咋嚷、咋呼,他一口气拍了整整一卷。

“好了。”

焦鹏远把一件真丝睡袍披在慧慧身上,兴奋地说:“辛苦了,你就等着伟大
的照片问世吧!”

“我不辛苦,”宋慧慧菀尔一笑,“书记大人才辛苦,为我这么一个小女子
忙了整整半天。”

“忙了整整半天?”焦鹏远关闭了伞灯,“应当说,我为你这个小女子忙了
整整两年。为了拍好这张照片,专门从美国进口了三盏伞灯,从日本进口了最新
的尼康,从德国进口了最好的三脚架和几个镜头。你都想象不出多少人为你忙乎。
胶卷还要送香港冲印,我告诉何启章了,要找最好的技师,做成一十b 一的,当
成快件和秘件完成。同时还要在香港做一个灯箱,把你的照片扫描在特殊的纸上,
像广告灯箱那种,但要一个镀金镜框。一切完成后给我运回来,就摆在我的别墅
里。”

“你想把我展览呀?”

“只给我一个人看。”

“兴师动众的,得花多少钱?再说即便拿到香港冲印,也不见得安全。我天
天在电视里露面,说不定香港人也认识我,传出去,可丢丑了。”

焦鹏远哈哈大笑,“香港那一亩三分地,花几个钱,什么都能摆平,资本家
是很讲商业信誉的。”

照片从香港免检进入海关,运到别墅之后,宋慧慧面对两幅一比一的照片惊
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惊人的漂亮。娇艳。一幅是布面,处理成古典油画
风格,镶嵌在红花梨木的三层套框内;另一幅是镶嵌在镀金钛钢框内的灯箱画,
灯亮后人顿时活了起来。

“慧慧,你喜欢哪一幅。”

宋慧慧偎在焦鹏远的怀里说:“我没这么漂亮吧?”

“你比画里的还漂亮。怎么样,我的摄影技术还说得过去吗?”

“你简直可以开一家影楼了,非常地道。我真没这么漂亮,肯定是香港技师
把我美化了一番。”

焦鹏远抚弄着宋慧慧的长发,“是我的心,把你美化了。”

“谢谢。”

宋慧慧温柔地送上芳唇。

焦鹏远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上下唇,由于着急上火,嘴唇裂开了几个小
口子,很疼。

他长叹一声,目光困难地离开宋慧慧的镜框,进入里间。

一张特大的日本进口水床又一次刺激了他的神经,在随肌体而起伏的水床上
度过了多少如醉如痴的夜晚,而此刻人去楼空,他再也不愿踏进这间卧室,除非
像今天这样不得已。

他拉开意大利进口的衣柜的柜门,按动一个隐秘的电钮,床头的整整一面用
白样木包镶的墙体缓缓升起,出现了一间六十平方米的密室,没有一扇窗户,但
有一扇非常隐蔽的门通向山洞。这个秘密房间连宋慧慧也不知道,是何启章请香
港设计师专门设计、秘密施工。何启章一死,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焦鹏远一人。

当初设计这间秘室,焦鹏远的指示是应付突然事件和战争状态时逃生,但实
际的用途是存放机密文件。

尽管四壁无窗,但中央空调使屋内空气良好,温度适宜。

一张大床、一张老板台、几只沙发,最多的是保险柜。墙上是连每一条胡同
都清晰标出的市地图,这张图最不同凡响之处就是标出了全市地下防空暗道的路
线图,哪条线通向地下指挥部,哪条线通向停车场,哪条线通向飞机场,哪条线
通向主要路口,都一目了然。

焦鹏远站在地图前,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想法:要是从这个城
市突然消失会是什么后果?从暗道出走是没问题的,但能像林彪那样登上飞机吗?
不,绝无可能。如果逮捕我,我的卫队会抵抗吗?军区会保护我吗?看来这种可
能怕也微乎其微,在中国培养一支私人军队是太难了,连林彪也只是搞了个小舰
队。

焦鹏远沮丧的目光离开地图,移到一只小号保险箱上,他调好密码,那是宋
慧慧的生日,门打开了。

他从第一格拿出郝相寿被迫交出的何启章的黑皮本。

这个本子,他已认真读过三次,何启章记下的那些事,有些他知道,有些他
不知道;有些与他有直接的关系,有些与他有间接的关系;涉及到的人员、单位、
资金等等方面数额之巨连他都感到吃惊。他一直拿不准该怎么处理这个黑皮本,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东西一旦落入中纪委或者反贪局,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暴。

他在手心里掂着本子,我该把它交出去吗?
第三十二章洒热泪孤臣用命横冷眉将相对阵

交出去吧,自己就失去了王牌,失去了讨价要价的本钱;不交吧,人家不会
给予我保护,说不定会与反贪局一起加害于我。

焦鹏远手里拿着本子犹豫。

他看看手表,已经离开了十五分钟。再拖下去对方会等得不耐烦。

他锁好保险柜,来到外屋,按动电钮,墙体恢复原状,完全看不出里面有一
间密室。

慧慧,你在冥冥之中保信我吧。他看了一眼宋慧慧的照片,离开了房间,回
到尊贵的客人身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焦鹏远抱歉地一笑,坐在中年男人旁边的藤椅上。

“没关系,往外掏宝贝,总要想一想的。不过,你还是想明白了。”

中年男人似乎并不把焦鹏远放在眼里。

“你这里绝对安全?”

“当然,今天不接待任何人。只有你我。警卫不招呼是不进来的,你放心吧。
我还是市委书记,还能控制局面。”

“那好,给我吧。”

焦鹏远把黑皮本递到中年男人的手里。

“就是这个东西。”

中年男人打开本子,手迅速翻动纸页,有时停下来,有时一翻就是几页。很
快,全都翻完,把本子放进皮包。

“焦书记,就凭何启章记下了这些东西,他确实是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啊!
何启章死得好,死得及时。你找他谈的那次话,是起了作用。现在我们能做的,
也就是亡羊补牢,保住你的位子。”

焦鹏远的心咯雕一下,他最不愿记起的就是五月三日凌晨他与何启章的最后
一次谈话。

从五月二日子夜到五月三日凌晨,焦鹏远度过了难熬的每一分钟。对于他,
这一夜长于百年。

夜里十二点,他在湖畔小区宋慧慧的卧室里做爱被沈石突然打来的电话所打
断,便是他噩梦的开始。沈石电话中说,何启章因一个亿资金的事要求紧急见面,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条大船已经漏水,如不及时堵漏,说不定会很快造
成沉船的悲剧。床事之欢顿时显得渺小,他立刻回到市委。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何启章谈得很不愉快。一个亿原本应用于公路建设的资
金因参与H 市集资被套牢使他既震怒又非常懊悔。参与集资是自己批了条子的,
免不了要承担重大责任,况且又是儿子东方直接策划和经办,责任就更加重大,
查办下来演职是跑不了的。情急之中,他当着沈石的面,斥责何启章擅自挪用资
金,并责令何启章立即想办法补救。何启章唯唯离开,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就是
神仙也不能说变就变出一亿元来,要紧的是让何启章交出他签字同意参与集资的
批条,即便上面调查,自己也能摆脱,至多承担个失察的责任罢了。当然,出面
要批条,东方比较恰当。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地平线饭店的总裁办公室。

“东方,你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不要,等等……不要到我办公室了,小沈
值班,不要让他碰见。你到我午睡那个房间吧”

电话里传来儿子的声音:“这么急,老爸?”

“再不急,你的小命就死定了。少喷嚏,快点。”

东方没来之前,焦鹏远想见了面先劈头盖脸大骂一顿,要不是你鬼迷心窍非
要去搞什么集资,拿百分之三十五的回报,也不至于把你老爸也拖下水,闹得现
在不可收拾!但当儿子匆忙赶来,一脸愧色地站在面前时,他却没有发怒。是呀,
现在发怒又有什么用处呢。

焦东方见父亲忧容满面,动情地说:“爸爸,这几天,您又见瘦了。”

焦鹏远叹息一声:“关云长大意失荆州,失去的不仅是一块地盘,还失去了
性命。我这块地盘,比荆州要大得多,重要得多。一旦也上演了一场大意失荆州
的悲剧,你我父子俩的命运比起关云长父子也许更糟。关家父子死是死了,但留
下个好名声;焦家父子只怕要万人唾骂。真到那时候,我们连给自己辩白的权利
都没有。”

“爸爸,您的心病我知道,您是担心您那张批条留下隐患。”

“隐患?”焦鹏远划着一根火柴点烟,“隐患已经变成明火,一旦火势蔓延,
烧掉一座城市也是片刻之间的事。”

焦东方把烟灰缸挪到父亲的手边。

“爸爸,您的忧虑我早就想到了。李浩义刚一出事,我就想到了您的批条。
它放在何启章手里很不安全,我想今天晚上约何启章见面,让他交出批条,并承
担全部责任。”

“嗯,这样嘛,那最好不过了。启章这个人,是条汉子,他应该懂得覆巢之
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你马上邀他,他刚从我这里走,找马忠良商量办法去了。”

“那我走了。爸爸,您还有什么吩咐?”

焦鹏远转身躺在床上,他实在是累极了。

焦东方轻挪脚步离开。

地板咯吱咯吱地由中间向侧分开,地板下面出现了~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躺
在床上的焦鹏远先是觉得床剧烈地摇晃,他以为是地震了;接着,床身倾斜,整
个床掉进黑洞,耳畔是呼啸的冷风,他的身体快速地下坠,下坠。

他惊出一身冷汗,看看手表,是凌晨两点。

电话铃声还在响着。焦鹏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要不是铃声惊醒噩梦,
还要继续经受坠入黑洞的折磨。

手触摸到电话,他没有抓起话筒。是谁半夜三更打来的?这台机密电话的号
码知道的范围很小,非紧急情况一般不使用,会是谁呢?

他拿起了电话,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老焦吗?”

“是我。”

焦鹏远从声音知道了对方是谁,立刻肃然起敬。

“老焦呀,你的公子给我打了个电话,事情我都知道了,东方的分量不够,
何启章怕不会听他的。我看你还是亲自找何启章谈一次,他会听的。”

“我。…好的。”

对方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焦鹏远凭以往的经验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最
重要的。谈出最重要意见之前沉吟片刻,是对方的老习惯。

“老焦,总的事情到你那里为止。你的事情,到何启章那里为止。”

电话更然挂断,意味着必须照办。焦鹏远反复琢磨这两句话。后一句的含义
很清楚,必须把一切不利的线索终止在何启章身上,但怎么样做才能达到这个目
的呢?第一句话越想越可怕,总的事情到我焦鹏远为止,这就意味着我可能被抛
出来!

如果一切都能到何启章身上为止,我也就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了。对,找启
章谈一次话,该从何谈起呢?

他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到了四点三十五分,他刚有些困意,儿
子打来了电话。

“爸爸,何启章其他妈的不是东西,关键时刻他要和咱们斗心眼,他拒不交
出批条不说,还口出不逊,骂您是蒋介石。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通。他刚走,要是
出门让车撞死就万事大吉了!”

焦鹏远并不感到吃惊,何启章怎么会轻易交出批条呢。他反倒觉得口出不逊
的是儿子,怎么能开口骂副市长,况且把柄在何启章的手里。

“东方,你胡闹。不能与何副市长硬来,你打个电话给他,表示道歉。”

“那批条,他不交出来呀!”

“你不要管了,立刻打电话道歉。都是你惹出的祸,非要参加那个婆娘的集
资。女人能办什么大事,荒唐,实在荒唐。”

五月三日早晨六点一刻,何启章从女模特崔燕家里赶到焦鹏远在市委办公楼
的休息室。依惯例,焦鹏远找何启章都是由秘书沈石出面打电话,而刚才是焦书
记亲自呼他的BP机,何启章知道一定有特殊的情况,便匆忙赶来。

他进了门,并没有见到什么异常的紧急情况。推一反常的是茶几上摆着一瓶
茅台和两个酒杯。焦书记虽然喝点酒,但从来没有在凌晨请人喝酒的先例。“

“焦书记,这是?”

“坐,坐,启章。我们俩从来没有在凌晨喝过酒,今天就破一回例。”

何启章忐忑不安坐在沙发上,不知道焦鹏远究竟要干什么。这种困惑在他是
第一次,以往他不需要焦鹏远把话说得很清楚就能领悟首长的用意。

焦鹏远拿起酒瓶,何启章伸手想接过来,被焦鹏远微笑着按在沙发上。

“还是我来。你也知道,我向来不给别人斟酒,今天也破一回例。”

焦鹏远先给何启章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来,启章,我们干了这杯。”

碰杯,两人都是一口喝干。

“法不传六耳。启章,现在只有你和我,你说实话,除了被套率的那一个亿
可能要打水漂,我们还有什么麻烦?”

何启章欲言又止,拿起酒瓶结焦鹏远斟酒,给自己也斟满一杯。

“启章,不要有顾虑,我还是市委书记,公检法在我的领导之下,包括反贪
这一块。你呢,也是反贪领导小组的成员,我们有能力控制局势。兜兜情况,是
为了心里有底。”

“好,其实主要情况您都清楚。除了那一个亿是挪用公路建设专款,这几年,
唉,如果他们跟我们认真的话,把截留的税款和应该上缴中央财政的加起来,将
近二百个亿吧。”

“二百个亿?那么多?”

“差不多是二百个亿,就看他们是不是动真格的。也可以是一分都没有,也
可能是二百个亿,甚至更多,就看他们想把我们置于何地了。人嘴两张皮,怎么
说都行。”

焦鹏远由于紧张、焦灼、恍惚,把酒杯碰落,掉在地下摔个粉碎。

何启章心里颤抖了几下,性命攸关时他特别迷信,这是个不祥之兆,喃喃而
语:“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焦鹏远的右手按住何启章的肩膀,传递兄弟的情谊。

“说得好,碎碎平安。古人说,宁为玉碎,不愿瓦全。启章,你我共事这么
多年,肝胆相照,合作得很愉快。现在出了事,该我担的,我担起来。该你担的,
你要是觉得担不起,扛不住,说出来,没关系,我这肩膀替你扛……”

何启章知道他两肋插刀的时候到了,神色肃然地站起来说:“土为知己者死。
焦书记,有你这番话,就什么都有了。我何启章要没有你和嫂子的扶植,也没有
今天。滴水之思,当涌泉相报,只要能保住局面,我这一百八十斤交给他们,任
凭发落。”

焦鹏远双手抱住何启章的肩膀,“我没看错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何启章看看手表。

“我该走了,让别人撞见,对你多有不便。”

“好吧……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走到门口,何启章又扭过头,他似乎已感觉到这一分手,便成永诀。

“焦书记,有这样一首古诗,你肯定记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
复还!"

何启章拉开门,坚定地走出去。

回到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何启章从保险柜里取出两个月前从警卫处借的手
枪,放进皮包。

七点,司机杜心正开车来接他。他提着沉甸甸的皮包上了车,去野山坡会见
焦东方。

车轮转动,载着他奔向不归之路。

清澈的泉水从太湖石滴人养鱼池。

焦鹏远因往事的折磨而沉默无语。中年男人微笑着晃晃手指,“焦书记,你
还为何启章自杀难过吧?没有这个必要嘛。历史的前进不计小数,妇人之仁是要
误事的。不过,启章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也算难能可贵了。”

“不瞒你说,我常常梦见他。”

中年男人拍拍皮包说:“何启章这个小册子,说明他对你也是留了一手。焦
书记,这个本子,有没有复印件?”

“没有吧。我没有复印。郝相寿交给我之前,他复印了没有,就不知道了。”

“都谁知道有这个本子?都难看过这个本子?”

“郝相寿是从陈虎手里要过来的,是焦小玉搜查何启章家里时发现的。周森
林知道有这个本子。详细看过的可能只有郝相寿一个人,我要是不找他要,他不
会主动交出来。”

“方浩知道有这个本子吗?”

“方浩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我想,陈虎应当向方浩汇报过。陈虎是方浩
的马前卒。”

中年男人站起来。

“把本于这件事忘掉吧,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我先走一步。”

“我送你出去。”

“请留步。把我们这次见面,也忘了它。”

中年男人与焦鹏远淡淡地握手告别说:“再见。”

“再耽误你几分钟,你觉得,你爸爸,懊,中央会批准我的辞职吗?”

中年男人苦笑说:“我是在商言商,久已不过问政治了。提出辞职,依我看,
是你失策的地方。你给了人家一个借口,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批准了你也没话可
说。不过,暂时还不会吧,总要走个程序,权衡一下利弊,计算一下操作成本,
预测一番后果,找到一个人选。老焦呀,还是我爸爸那句话,事情到你这里为止,
好自为之吧。”

空荡荡的大屋只剩下了焦鹏远一个人。他烦躁地踱来踱去。

太不近人情了!他竟然连一句关心东方的话都没有提起,他明明知道东方关
押在看守所里,为你们狐朋狗党承担这一切恶果,你们却对遭受苦难的小兄弟置
若罔闻,不管不问!一点情谊也没有!

东方啊,你受苦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第一把手。往日
对儿子的恨,特别是儿子以录像带事件羞辱宋慧慧自杀所引起的愤恨,随着儿子
的被捕一点点消失了,剩下的是忧虑与思念。

焦鹏远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局一个副局长。

“东方这几无情绪怎样?吃得好不好?”

“焦书记,我正要向您汇报。上面决定要把东方转移,转移到外省市吧,具
体的不清楚,也打听不出来。”

“欺人太甚!”焦鹏远对着话筒大吼一声。

“对不起,我无挂断了。保重身体,焦书记。”

他觉得胸口憋气,从兜里掏出救心丹,倒在掌心里六粒,放进舌下含服。

他把警卫叫送来说:“去看守所。”

警卫对这个指示有点愕然,尽管他知道焦东方关押在看守所里,但他不知道
首长去看守所是父亲探视儿子,还是去视察,要是去视察怎么没有人陪同?

他什么也没问,立即安排,车队离开别墅,驶向看守所。

三辆车很快到了看守所。森严的大铁门,荷枪实弹的岗哨,高大的院墙。焦
鹏远心如刀绞,他只朝大铁门看了一眼,低沉地说:“不许进门,绕着院墙,给
我绕几圈。”

司机在就要拐进通向大门的一刹那,掉转车头,朝环绕看守所的隔离道开去。
已经拐上大门通道的第一辆警车掉头回来,仍然走在奥迪的前面,断后车跟着尾
随。

占地十几平方公里的看守所四周有宽阔的隔离带,只有特准的车辆才能在隔
离带路面上行驶。隔离带的外侧才是车辆往来公路。

焦鹏远的车队像检阅似的围着看守所缓缓行驶。

绕第一圈用了十几分钟。

当车队回到看守所大门外时,得知焦书记光临着守所消息的公安局长蒋大宾
率看守所几个负责人及检察院驻看守所的干部在大门口迎接。

蒋大宾站在最前面,等待车队的出现。他看见了车窗内板着面孔的焦书记,
刚要上前拉车门,请焦书记下车,没想到奥迪突然加速,一下开过去,在拐弯处
消失。

蒋大宾不敢离开,要是焦书记的车队再绕回来呢。自焦东方受审以来,焦书
记一直沉默,对儿子被捕未发一言,今天骤起惊雷,绕着看守所转圈,这不是视
察是示威呀!

蒋大宾心里很紧张地思索,一定是焦书记要重返政治舞台了!

他觉得有必要通知反贪局局长周森林,因为焦东方的案子由反贪局负责,只
是由于检察院没有看守所而把焦东方押在由市局主管的看守所里。如果焦书记要
人,还是由周森林出面吧。

蒋大宾对身边的看守所所长说:“你立即向周森林局长江报,就说焦书记到
看守所未了,快点。”

看守所所长立即跑步回到门卫处打电话。

这时,车队第二次绕回到大门处。蒋大宾招招手,车队连减速都省略了,一
下又过去了。

周森林在方浩办公室愁眉不展地闷头抽烟,方浩刚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去美
国引渡孙奇的国际刑警中国中心局舶李云龙从美国打来电话,孙奇在美国黑手党
的掩护下消失了。

方浩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输液,翻看着膝头上的卷宗。他手中的铅笔微微抖
动。医生告诉他,搞不好,他的手神经会麻痹,以后连铅笔也握不住。

“老周,葛萌萌在香港消失,郝相寿在我们到达之前也消失了,现在又是孙
奇消失。你说,是我们这里有内奸通风报信,还是国际刑警不配合?”

“我看,两种不利因素凑到一起了,才造成这么大的被动。公检法司也不是
真空的,腐败起来难免会出现内奸。方书记,我们是不是从内部查一查?”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周森林抓起电话。

“……嗯……嗯……我知道了。”

周森林放下电话,脸上愈加阴沉。

“方书记,看守所来电话,是蒋局长让打来的,焦书记带着两辆警车围着看
守所绕圈呢。”

“绕圈,绕什么圈?”

“车队围着看守所,在隔离路上绕圈。不知道焦书记是什么意思?蒋局长让
我去看看。你看呢?”

方浩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针眼立即冒出个血珠。这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不能容忍焦鹏远超越党组带着车队在看守所游车示威的荒唐举动。方浩的
手掌,猛地击在茶几上,玻璃板顿时碎裂。

“老焦……他这是什么意思嘛!向党示威……”

方浩的心绞痛又发作,捂着心口缩在沙发里。周森林急忙把救心丹从方浩的
上衣口袋掏出,放进他的嘴里,然后去倒水。

周森林把玻璃杯送到方浩手里,他没有握住,玻璃杯先掉在他的膝盖上,又
滚落在水磨石地面。水泼湿了他的裤子。

“方书记,去医院吧。”

“去看守所,你陪我去。”

周森林清楚方浩受不了这个折腾,劝阻道:“看守所,我~个人去就行了。
你还是去医院。”

方浩支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法看守所。你和蔡大宾都挡不住他,走。你听见没有,我们走。“

用森林搀扶方浩出了办公室,刚一来到走廊方法就甩开局森林的胳膊自己走。
他不要给市委的上千双眼看到他的病态,特别是在反腐败斗争进人白热化的现在。

为了照顾好方浩,局森林与方浩上了同一辆车。

车上,周森林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方书记,你是怕他们父子见面串供?”

“串供?让他们串好了,越串供暴露出来的问题越多。我是担心焦书记这样
一示威,动摇广大干警的信心,这比什么都可怕。还有,我是怕书记犯错误澳。”

“嗯,你想得很深呀。焦小玉最近的情绪不太对头,她已正式向我提出要退
出专案组,另行安排工作。我还没有答复地。”

“她和陈虎的关系怎么样了?”

“难说。他们见面互相客客气气的,除了工作什么也不谈。”

“小玉这个孩子,她所处的地位太特殊了。五六十年代出现她这样的人并不
新鲜,那时候大是大非很明确,动不动就和家庭划清界线。”

周森林嘿嘿一笑,“你不是说我吧,我也表过这样的态呢,而且表了上百次,
差点没通过我入党转正。”

“嗅?”

“你忘了,我出身是破落地主。”

方浩苦笑着说:“所以你这几十年才谨小慎微呀,原来毛病出在这儿。我的
家庭出身也不好,是资本家。解放初期,工农子弟能上大学的很少。家庭出身决
定论,确实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影响了相当一批干部的提拔和使用。”

周森林叹口气:“甚至影响考大学。不过,方书记,我还是有些顾虑呀。最
近,我就听到这种议论,说他们为什么对***的干部整这么苦,几十年的功劳
苦劳就不算数了,连子女也跟着倒霉,来个宰尽杀绝,就因为他们是右派,从来
跟党不是一条心,借反腐败专门看***的笑话,是地富反坏右长期受压之后的
反攻倒算,要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非把他们揪出来不可。言外之意,他们是左派,
我们…。。提……”

周森林欲言又止,他知道方浩在五七年被错划成右派,不愿提起伤心往事。

方浩微微笑道:“怎么不说了?他们说我是右派。哼,极左的东西过去给我
们的事业造成了极大的损失,现在他们又借助极左的旗帜对抗反腐败,保护自己
的特权。极左的东西说到底就是特权思想,惟我独革,惟我独尊,超越党纪国法
之上,反对社会和舆论监督,哪一样不是特权?小平同志说,要警惕右,但主要
是反对左。这条指示在反腐败斗争也要遵循。李浩义平时很左,郝相寿更是以左
派理论家自居,还有孙奇,何启章,他们都抱着计划经济的体制不放,他们真是
那么热爱计划经济吗?他们所要维护的不过是计划经济赋予他们手中批配额、批
指标的特权,用这种特权捞好处。其实,回到彻底的计划经济,他们也是不干的,
他们要保留市场的成分,利用双轨制捞好处。老周啊,反腐败要特别注意权力资
本进入市场这件事,因为它会严重破坏经济秩序,会造成袭断和不正当竞争。要
抓几件这样的大案。权力进入市场,不仅会造成大面积的国有资产流失,还会导
致政治上的腐败,这比损失几十个亿更可怕呀!”

周森林悄悄给方浩捏了一把汗,他知道方浩这种理论在市委里是少数,难怪
背后有些人说方浩的观点有右派分子的根源;特别是腐败,一般只提经济腐败,
只限在经济领域里,而他提出政治腐败的概念,性质就立刻严重了十倍。如果有
人把方书记列入“要反对右”的那个范畴,后果会是多么可怕。他低声说:“老
方,你我私下谈,怎么说我都能接受。但在常委会或者中层干部会上,你说话是
不是悠着点,省得人家抓辫子。”

方浩侧过脸来说:“怎么,***人还有什么观点需要隐瞒吗?过去,对主
席所说我们***人除了人民的利益并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这句话理解不深。现
在看到有些***的干部,包括个别的高级干部,除了谋求他们自身的利益已经
不顾及人民的利益,才理解了这句话深刻的含义。老周,我怕是只有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这一条路了。”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要注意策略,不要锋芒毕露。有些特殊的场合,说几
句违心的话也未尝不可,连周恩来总理在某些情况下也说过违心的话嘛,何况我
们。事情并没有到一言兴邦或者一言丧邦的程度。我是出于好心呀,也许说的不
对。”

“谢谢,周森林同志。”

方浩轻轻拍拍周森林的膝盖。

轿车到了看守所门口,方浩一眼看见焦鹏远的座车正朝大铁门缓缓驶入,还
有五十米的距离。

“快,把车横在门口。”

随着方浩的一声命令,司机提速,从斜路上直奔看守所大门。

方浩的车横在大门人口处。

焦鹏远的奥迪被这辆突然出现的车挡住了去路。跟在奥迪两侧小跑着的蒋大
宾及看守所所长吓了一跳,不禁茫然,止住脚步。

焦鹏远在车内看见了横在前方的车,认出那正是方浩的车。

“焦书记,”司机回过头来,“是绕过去往里开,还是停车?”

焦鹏远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蛋!”

两辆奥迪在相距十米的地方刹住车。焦鹏远的座车像箭头顺着直指看守所的
大铁门,方浩的车像盾牌横在箭头的前方。

蒋大宾等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静观这一场较量。他们不敢让方浩的车挪
开,也不敢让焦鹏远的车退后,这是一场权力角斗场的重量级较量,没有他们置
碌的位置。

焦鹏远推开车门,下车,他一手搭在车门上,另一只叉在腰间,傲慢的目光
横扫周边每一个人。

方浩推开车门要下车,周森林拉了他一下。

“我下去吧。”

“你就呆在车里,我下车。”

方浩下了车,站得很直,毫不畏惧地迎接焦鹏远的目光。

这是钢与钢的对峙,剑与剑的交锋。

焦鹏远冷峻的沉默。

方浩沉默的冷峻。

没有谁能计算出双方对峙的时间,在场的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仿佛
时间在对峙中凝固了。

后来,关于这次对峙市委里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一种说方法绷不住劲,
他的车让开了道路,但焦书记的车根本就没打算开进去;另一种说法是焦书记回
到车里,让司机倒车,离开了看守所。

这两种说法有一点是相同的,焦书记的车没进看守所的大门。
第三十三章押人犯戒备森严选新官莫测高深

机场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三人一组在通往机场的公路上巡逻。沿
途主要路口停着警车以备突发事件。

这种阵势只有在一级勤务时才采用,但今天凌晨并没有领导人去机场。

一辆满载士兵的卡车驶来,跟在后面是十辆从日本进口的警车,最后面是两
辆奥迪轿车。

前三辆警车里是临时从武警部队借来的干警,他们负责押送犯人的任务。为
了保密和安全,这次行动没有市有关方面介入。

第四辆警车里押解的是焦东方,第五辆警车里押解的是沈石,第六辆警车里
押解的是郝相寿的副手、市委办公厅副主任,第七辆警车里押解的是马忠良,第
八辆警车里押解的是沙莉。

每名犯人有三名干警看押。第九辆警车里是陈虎和周森林。第十辆警车是应
付突发事件的武警。

警车后面第一辆奥迪里是方浩和中纪委的一名领导,最后一辆奥迪是国际刑
警中国中心局的李云龙和另一名干部。

“陈虎,”周森林递给身边的陈虎一支烟,“你就要登机了,这次去拉美,
~定要把郝相寿失踪的真相查清楚,不允许无功而返。”

“是”

“要和云龙同志合作好,他处理涉外事务很有经验。”

“放心吧,在香港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陈虎总想问为什么这次行动没让焦小玉参加,但他没敢问,不该知道的就不
要打听。但此次远行,他对焦小玉根不放心。

“周局,托你一件私事。”

“你什么时候也有私事了?”

“小玉的请给好像不太稳定,你多帮帮她D 入”

“我心里有数。好钢也不能炼起来没完,没完没了地炼人家,谁也得烧化了。
我有意让她休息休息,暂时不给她安排工作。”

车队驶入某军事机场,一架专机停在停机坪上。

警车直接开到飞机务停住。

焦东方第一个被押下车,在左右两名干警的监护下登上车梯,进了机舱。接
下来是马忠良。依次是沈石、沙莉。

方浩与中纪委的负责人下了车,看着犯人们被押上飞机。周森林与陈点站在
车梯旁清点人数。

“陈虎,我该上机了,你也要去民航机场登机了。我到那边安排好就返回来,
等你的消息。”

周森林与陈虎紧紧握握手,转身走到方浩身旁。

“两位领导还有什么指示?”

方法捂着隐隐作疼的胸口说:“老周,这次更换羁押地点,一定要注意保密。
绝不允许再发生递纸条串供的事情。”

“我记住了。”

“老周,辛苦你了。”中纪委负责人压低了声音,“机上已经来取了隔离犯
人的措施,但还是要注意安全。到达地点后,会有人配合你们的。这是名单。”

他递给周森林一张名单。

“只有这四个人有权提审犯人。除了这四个人,任何人无论带什么样的介绍
信和口信,都不能提审。”

“是,坚决照办。”

“好,你上飞机吧。”

周森林转身登上车梯。

军用飞机关上舱门,转弯进人跑道,滑行了一段后呼啸跃上太阳初起的天空。

方浩拉住了陈虎的手。

“小陈,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们了。缉拿郝相寿非常重要,因为何启章的本子
可能被他带到了境外。云龙同志和你同行,我也就放心了。”

中纪委负责人与李云龙一起走过来。他说:“我刚才和李云龙同志交待过了。
陈虎,担子压在你们身上。郝相寿主动。单独逃跑的可能性不大,种植园看护劳
工很严格。或者是郝相寿被别有用心的人劫持,或者是里应外合脱逃。你们一定
要把线索弄清楚,活要归案,死要见尸。”

“是”

陈虎与李云龙同乘一辆奥迪车,驶离军事机场,朝民航机场开去。

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人物使不平静的市委更加不平静。

一个是苏南起,接替沈石任焦鹏远的秘书。

一个是辛茅,接替郝相寿任市委办公厅副主任。

苏南起四十五岁,四方大脸,戴金边眼镜,人民大学毕业,一直在市委政策
研究室任个闲差,正处级调研员。

辛茅四十岁,上宽下窄,运动员的体型。五年前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
位,归国后在市委机关内部刊物《理论与实践)任副总编辑。

他与众不同之处是从来不穿西服,永远是退了色的绿军装;冬天不穿皮大衣,
只穿绿色士兵棉大衣。

但脚下的黑色三接头皮鞋擦得很干净。

他们是焦鹏远提名,市委组织部考核,常委会集体讨论通过任命的。

市委书记重整班底这一举措使他可能下台的传说一风吹,保焦派抬起了头,
他们说市委现在又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苏南起和辛茅并肩走进焦鹏远办公室的两扇大门。市委书记宽大的手掌热烈
地与他们握手。

他给两位新秀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谢谢,焦书记。”苏南起颇有临危受命的庄重。

辛茅正襟危坐,军人气派,尽管他一天兵也没当过。

“南起,”焦鹏远坐回到他的皮转椅上,“这么多年,一直让你坐冷板凳。
不过,事物总是有两面嘛,调研员虽然没什么权力,但你对信息的占有比我们强
得多,这是一笔很可贵的财富哟?”

“小辛呀,我最欣赏你一点,依知道是什么?”

辛茅困惑地摇摇头。

“是你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勇气。‘六四’之后,在美国的留
学生一窝蜂去拿绿卡,低三下四去拍美国的马屁。你呢,大义凛然,毅然回国,
给我们争了一口气呀。”

辛茅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话。

“南起,你是学马列主义的。小辛,你是又学了马列主义,又在美国优那儿
拿了政治学博士。当前,我市的重点是反腐败,你们说说,腐败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理论上要把它讲明白,这是你们今后一个时期的任务。”

苏南起明白这是焦书记的第一道考题,与这么大的人物坐在这么近的地方在
他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紧张。

“辛副总编的理论比我强,还是他先说吧。”

“以后就叫辛秘书。小辛,你有何高见严

辛茅并不怯场,他的老文人同样是一名高级干部,比焦鹏远更高的干部地也
在自家的客厅里见过。

“何启章、郝相寿、李浩义等等一批干部之所以腐败,除了他们自身的原因
还有更重要的社会原因。改革开放是在争议中进行的。如果我们回忆一下,从十
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提出的每一个理论都含混不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推一标
准’,这种提法偷换了概念,要害在于惟一这两个字。科学共产主义提出时,没
有任何一个国家进行过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本义上的实践,但它是真理。英特纳
雄耐尔一定要实现,也没有经过足够的社会实践,但能说它不是真理吗。反之,
被实践检验过的也不一定是真理。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解体了,第一个社会主义
国家苏联解体了,他们成了资本主义,但能据此就说社会主义失败、资本主义胜
利吗?当然不能。‘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的‘猫论’,‘摸着石头过河
’的‘摸论’,都混淆了是非。至于目前作为党的政策的‘不问姓社姓资’,就
从本质上抽去了马列主义的灵魂和最高的原则,我们***人就是在问姓社姓资
这个根本点上成立、发展、壮大的。不问姓社姓资,还要我们***人干什么。
还有‘三个有利于’已完全滑入了实用主义的泥潭。当前大面积的腐败是历史对
改革开放的报复。与我回国的一九八九年相比,现在非国有经济产值已从数量上
超过了国有经济,发展速度迅猛,而国有资产以每年超过千亿的数额流失。社会
主义公有制是江河日下,资本主义如旭日东升。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经济基础动摇
了,上层建筑也必然随着动摇。道德属于上层建筑的范畴,道德的滑坡给腐败分
子提供了合法性;市场经济给腐败分子提供了聚敛财富的渠道;改革开放给腐败
分子披上了真理的外套;资本主义因素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大举入侵为腐败
分子侵吞国有资产敞开了绿灯。这样下去,不仅仅是腐败,离腐朽也不远了。所
以,反腐败要正本清源,纠正理论上、政策上的失误,重新确立只有社会主义才
能救中国的世界观,使中国回到***的道路上来。仅仅靠抓人只能是杯水车薪,
无济于事。焦书记,我的看法可能有许多错误,至少是不合潮流。您要是觉得我
不适合做这个工作,我还是回去编杂志吧。理论战线黑白颠倒的状况让我很痛心,
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发表文章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报纸、杂志的版面大多数被资产
阶级自由化的文章占领,电视台差不多都是诱导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文化陷阱。”

辛茅突然止住了慷慨激昂的话语,眼窝默默涌出热泪。

屋里顿时沉寂。

“对不起。”辛茅掏出纸巾擦干泪水。

焦鹏远不动声色地听着辛茅的每一句话。这个年轻人慷慨陈词,锐不可当,
与他见惯了的满嘴空话、套话的干部完全不一样。在“四人帮”时期,满嘴马列
的干部随处可见,但眼下几乎找不出一个。而此人不是装出来的马列。他觉得选
辛茅当秘书这招棋是走对了。他猜出辛茅的观点肯定受到他的老文人、那个著名
的理论家的影响,这个时候提拔他也是对理论家暗送秋波,同时也能加强自己的
法统地位,渡过眼下的危机。况且,辛茅是方浩的天敌,方浩在市委里是出了名
的改革派,让辛茅专和方浩冲突,打没完没了的理论仗,自己刚好坐收渔翁之利。

焦鹏远把目光转向苏南起。

“苏南起同志,你觉得辛茅的看法是否准确?我觉得辛茅的看法有些偏颇。
改革开放这条路是走对了,也是不能动摇的。”

苏南起微微欠起身,让后背离开沙发,以显示对上级的尊重。

“焦书记,我感到当前最迫切的是在理论与实践上与中央保持一致。在这方
面,我们不能再接人以柄,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变被动为主动,才能渡过何启
章自杀引起的震荡。我的浅见仅供您参考吧。”

又是一个滑头,但稳健可用。焦鹏远心想。

焦鹏远点点头,下了决心要把辛茅这发炮弹装上膛。

"我就是用敢说实话的人在我身边工作。辛茅,新工作不影响你的理论研究
嘛,我还能给你创造一些条件。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和党内外、国内外的
敌对势力作斗争,我们共产主义的理想怎能实现?一九八九年我就是这样做的,
以后还要这样坚持。市委的一些领导同志只顾抓细枝末节,忘记了根本,甚至以
反腐败为借口把矛头指向了坚持马列主义的同志,这是党纪国法不能允许的。我
在考虑,市委市政府掀起一个学习马列主义的高潮。辛茅,你立刻给我拉出个计
划来。苏副主任,你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把这件大事给我抓好,文章要做得大,
做得足,在市委机关报发社论。压一压歪风邪气!“

召见结束后,焦鹏远把辛茅留下来共进工作午餐。

市委机关小餐厅是厅局级以上干部吃工作餐的地方。只有八张餐桌,周围是
皮沙发。焦鹏远从来不与秘书共进工作午餐,所以当他与辛茅并肩而入时引来人
们诧异的目光。

辛茅本来是落在焦鹏远身后两步,进门时焦鹏远拉了他一把,并肩而入。这
个细节立刻引起已在这里等候的林光汉、千钟的注意。

千钟笑盈盈地迎过来说:“焦书记,请坐。”

焦鹏远在椅子上坐下。“辛秘书,你们以前不太熟悉吧。”

千钟握住辛茅的手,“久仰,市委的笔杆子。辛秘书,言公身体好吗?”

被千钟称为“言公”的是辛茅的老丈人。

“谢谢,他老人家身体很好。”

辛茅对千钟并不很热情,觉得此人过于诌媚。

林先汉明显地瘦了,他甚至找不到如何与焦鹏远相处的感觉。凭借多年的政
治经验,他觉得焦鹏远重新工作可能是回光返照,粉碎‘烟人帮“后的庆祝游行
时,马天水还站在天安门主席台上,不久便撤职查办了。但个人情谊及提携之恩
又不能不顾及,总不能落个背信弃义、趋炎附势的小人名声。他与辛茅过去虽然
没有什么工作上的接触,但知道此人有深厚的政治背景和权力资源,在焦鹏远风
雨飘摇之际来当他的秘书,他的老丈人不会不知道,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对
焦鹏远的支持,还是接砂子?官场上有两条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一是人脉,你
是哪条线上的人;二是权力资源,你的权力是谁给的。林光汉知道,所谓权力是
人民给的不过是理论上的说法。他的人脉是焦鹏远的前辈创造的体系,他的权力
资源同样来自这个体系,这就决定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他能离
开这个共同体而单独存在吗?他始终怀疑自己。

焦鹏远主动拍着林光汉的肩膀说:“老林呀,气色不好,去看看病。我还是
那句话,我当一天市委书记,你就当一天市长。过去我怎么信任你,今后还怎么
信任你。我不当这个市委书记了,你另择高枝,弃暗投明,也不迟嘛。”

林先汉心里骤然收紧,焦鹏远是明显对他发出了警告。他陪着尴尬的笑说:
“焦书记,一块儿吃吧。”

“不了。”焦鹏远摆摆手,“我跟辛秘书一块吃。”

焦鹏远与辛茅走到角落处坐下,他低声说:“小辛,古人说,柱之将倒,扶
之何益?你这个时候给我当秘书,说不定要当陪葬品哟!”

辛茅没有料到焦鹏远会这样坦率,一反高级干部韬光养晦的策略,坦诚地对
下级说出心里话,这使辛茅非常感动。

该怎样对焦鹏远说呢?辛茅犹豫着。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四菜一汤的工作餐。
“焦书记,请用。”焦鹏远说了声“谢谢”。待服务员离开后,他点上一支烟。

“不好说,是不是?秘书这个行当,级别不高,权力够大。我也当过秘书,
言公也当过秘书。我们那时候当秘书是谨小慎微,从不自作主张。但政治运动来
了,也免不了受冲击,抓起来的,自杀了的,都有。后来,风气坏了,秘书的权
力膨胀了,这个首长的秘书与那个首长的秘书,几个首长的秘书在卡拉OK一唱歌,
什么大事都能敲定。郝相寿、李浩义、沈石不就出了毛病!言公呢,他支持你跟
我Xi作吗?”

果然不出老文人所料,辛茅想,做实际工作的头脑是比做理论工作的简单。

上周六的晚上,在老文人的书房里,银发飘洒的老人揉着因眼压过高而疼痛
的眼眶说:“焦鹏远是一方诸侯呀,他乱了方寸,有病乱投医,用你,是想托庇
于我。我怎么管得了他的事。诸侯坐大,向来是犯忌的。此公刚愎自用,雄踞一
方,目中无人,五彩广场就是一个例子。文章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举重若轻,看
上去重得不得了,找到~个支点,一拨也就翻了。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
我能撬起地球’,就是这个意思;另一种做法是举轻若重,这个重,是慎重的重,
已经不是物理学上的意义了。处理焦庄远的问题,先举重若轻,后举轻若重比较
好。他腐败,纵容子女与下级巧取豪夺,就是一个支点,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支
点;但掀翻了之后就要慎重了。我说的,你都懂了吗?”

辛茅点点头,却又依然不解,“我不是大整焦鹏远,是给他当秘书。您老觉
得我去好还是不去好。"

老人笑笑,“你过来。”

辛茅跟着老人来到墙上挂着的长一米宽二十厘米的数百人集体照片前,指着
高坐在中间的他右数第三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说:“他,你当然认识峻,大主编嘛。”

辛茅点点头。老人用指尖划着镜框玻璃说:“这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他才
气平平,文章不改九次不能用。但现在官居高位,除了我,谁敢说他才气手平。
此人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不是跟对了人升官,是跟错了人升官。‘四人帮’时
期他一开始就跟错了,眼错了三个人,升了三级。后来,又跟错了三个人,那三
个陆续倒了,退了,赋闲了,他又升了三次职。奥妙何在啊?他能看出他的上级
决倒了,帮着整他上级的人找一个好支点,于是他功不可没,升职加新。”

辛茅对此人陡生厌恶,不屑地说:“灾人不正,其文也歪。他永远也写不出
好文章。”

老人摇摇头。

“不可求全责备,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嘛。你去不去,我是不干涉的。但你
要是跟着搞腐败,搞假马克思主义,我就要干涉了。”

辛茅没有把老文人的话向焦鹏远传达,他觉得没有传达的义务和必要。他相
信焦鹏远对自身的处境能有准确的判断。

“焦书记,我到您身边工作,首先是党组织的安排,作为党员我服从安排,
其次是您对我的信任,再者我也愿意来。您有高级干部中少见的人格扭力,敢于
讲实话,敢于提出不同意见,不推上,不像有些人整日看上面眼色行事,唯唯诺
诺,蝇营狗苟。给您当秘书是我的荣幸;如果您对我不满意,随时把我调走,我
也不会有情绪。”

焦鹏远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把汤匙拿起来,“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在一个
碗里喝汤了…味道不错。”

吃得兴趣正浓的焦鹏远突然感到情绪烦躁,侧目朝窗口一看,方浩与蒋大宾
正朝他焦急地走来。自何启章死后,焦鹏远发现他对方浩已经不是理性和感性上
的厌恶,转化成了生理上、磁场上的厌恶与冲突。只要方浩出现,哪怕很远,哪
怕背对着看不见人影,他的磁场立刻会发出对抗的波长,在这波长的刺激下他再
好的心情也会变坏。

“丧门星。”他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但辛茅仍然听得十分真切。

“焦书记,对不起。”方浩来到桌边,“打扰你吃饭了,出现了紧急情况。”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书记?还向我汇报工作?焦鹏远心里不满,但没说出来。
看守所门口那一幕让他耿耿于怀。

焦鹏远原想放下手中的汤匙,但他不想给方浩以应有的尊重,反而把汤匙放
进碗里盛起一勺汤,送进嘴里,喝下去后才慢慢地说:“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你连饭也不让我吃踏实吗?”

方浩受到冷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辛茅从椅子上站起来,“焦书记,您有事,我先告退吧。”

焦鹏远瞪了辛茅一眼说:“坐下,吃饭,吃饭。民以食为天,吃饭就是吃天,
而且吃饭大于天嘛。古人不是说吃饭大于圣旨吗?”

辛茅对方浩歉意一笑,坐回原位。焦鹏远没有发话请方浩落座,他不便自作
主张请方浩坐下。

“说吧。”焦鹏远又喝了一勺场。

“那好,对不起,等您吃完了饭。我和蒋局长在外面等您。”

方浩说完,转身离开。

临时碰头会就在小食堂召开。除了焦鹏远、林光汉、方浩、辛茅、苏南起、
蒋大宾、千钟外,还有焦鹏远紧急通知前来开会的市人大副主任田醒。她是精明
干练的女人,前一段时间出国考察,刚刚回国,因她曾在出事的制冷设备厂带过
职,比较了解情况,所以焦鹏远特意把她叫来。

焦鹏远慢慢转动手中的茶杯,“我已经向中央提出了辞职申请。年岁大了,
身体又不好,不宜继续在第一线工作;何启章的问题,焦东方的问题,李浩义的
问题,郝相寿的问题,我作为市委书记负有一定的责任。但有的领导同志希望我
再干一段,中央也还没有讨论我的辞职报告。那怎么办?退役老兵还要不要站好
最后一班岗?我继续干,有些人心里可能不舒服,那我只好对不起你了,你就耐
着性子再等一段时间,党的利益高于一切嘛!”

围在两张餐桌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说话。但人人心里明白,焦书记的话是冲着
方浩来的。

方浩神色坦然地沉默。

“今天的碰头会只研究一个问题。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市委市政府上面出了
问题,现在下面也出了问题。刚才吃饭的时候,方浩同志找我,说制冷设备厂出
了问题。一个劳模家庭全家服毒自杀了,工人准备闹事。方浩同志是政法书记,
分管治安这一块。方浩,出了事,我是要惟你是问的。具体的,由方浩向同志们
汇报。老方,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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